清明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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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每个清明都是下着雨的,即使在国外也不例外,或许这本来就是一种寄托。

H打来电话,寒暄着半开玩笑地问我今天烧纸了么。这种给祖宗们的汇款也不一定能送达吧,还得算汇率,老人家算不清楚。不过清明祭祖的传统不能丢了的,中华文化发展这么多年,祭祖的传统既是对前人的尊敬,也是对后人的表率。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教导我,人不能忘了根之所在,无论身处何地,地位贵贱,“根”是不能忘了的。

我很幸运,能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这样看似传统但是却至关重要的道德教育,无论是父母辈还是祖父母辈,都给我讲过很多过去在家族里发生的故事,乍一听像是听故事,其实是在暗地里打下家族观念的地基。汉族人不同于蒙古族和藏族之类的游牧民族,三千年前汉人就开始了农耕生活,从此定居一处不再游走四方,落叶归根的观念也由此巩固了下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现在坐在赤道旁边的宿舍里写下这些文字,对这句话真是深怀歉意。


梦断都成空

儿时的清明其实看来不是个很吸引孩子们的节日,上山扫墓一路上的艰辛,还有祭拜时的点火焚币和插花鸣鞭,都曾经让胆小文静的我觉得处处受惊。现在想起来还能依稀记得跟外公、母亲和舅舅去山上祭祖的场景。四月初的太阳不算刺眼,早上还有些微凉,到了中午却有些炎热之势。先祖们埋葬得比较分散,又在山顶,一路上流了不少汗水。

想来清明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才走了那么一点儿路,爬上一座小山,就要跟阴魂们打照面了。

每个国家都有关于鬼魂的节日。小学的时候逛书店觉得一本叫做《聊斋志异》的名著看起来不错,于是买了下来准备回家去看。晚上坐在床头捧起新书,才刚翻开一页纸,父亲就凑过来:“在看聊斋啊?”“嗯,你看过么?”“你真的要看着本书吗?这里面都是鬼故事呢。”年幼胆小,吓得我直接把书扔到一边了。

后来慢慢重拾聊斋胆颤栗兢兢地读,读到《鬼母痴儿》就顿时重新认识了这本书。一个民族怎么创造和传播民间故事,其实也就反映了这个民族的品性,而汉族人终究是善良的民族,即使在阴间也如此。既然鬼是由人死后变成,人有善人恶人之分,鬼自然亦有善鬼恶鬼之别。阴阳之隔却不能阻断母慈子孝的情谊,那个时候终于明白了所谓的民族美德。

说到母慈子孝,又不禁想起了未曾识面的曾祖母。曾祖母姓陈,生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卒于一九八九年,享年九十一岁。据爷爷的描述,孙辈中只有我一人没有见过她,在我之前我的堂哥和表姐都在老太太手上抱过,四世同堂的那几年想着就应该很欢乐。

真是遗憾,都没有见过老太,她长什么样儿?儿时的我问。

家里还有她的画像呢,要不我拿出来给你看看,祖父说。说罢准备起身开柜子找画像,还是别看了吧。

我说,为什么?

太恶(“恶(wo,入声)”是我们那儿的方言,不是恶毒之意,而是太“凶”的意思),祖父说,人才离世十来年,你又是小孩,怕看着什么太凶的东西。祖父这一说不算迷信,只是一个家族传统,过世的人的照片,还是少拿出来为好。等你长大了点再给你看罢。

前几年终于见着了那幅画像。在那个年代照片很少见,人们通常都是请画师用碳笔给自己画像,这样一般画出来的都是黑白,然后复制几份,这样入土了也能当遗像上山入土。

不知为什么,看着画像我觉得有种奇怪的熟悉。

曾祖父很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祖父说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曾祖母和曾祖父的弟弟两人一辈子辛辛苦苦把三个孩子(其实有四个,第一个孩子在一岁的时候脑膜炎夭折了)拉扯大。从农村到城市,祖父作为二儿子读书用功,总算是从黄冈中学毕了业,却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与大学无缘。分配工作后入了党,先是去了东北,冰天雪地里做巡线员,常常半个月出门不能回家。后来又调职到湖南做技术员,最后又为了照顾曾祖母而回到了湖北,慢慢被推荐做了主任。性格温和、为人善良的他在中国大地上奔波了半辈子,也算过得安宁和平稳,连动乱的“文革”时期也没有被怎么攻击过。

祖父说,曾祖母年龄大了常犯老年痴呆,吃了饭说没吃,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把我姐姐的尿布拿出来放得整整齐齐说是要给我睡觉当垫铺。我的爷爷奶奶终究是善良的人,虽然有时会被弄得哭笑不得,甚至恼羞成怒,却还是把老人服伺得体体贴贴,直到她离世。

所以我们家全都是善良的人啊,这样的话父亲对我说过很多次了。

闭上眼,就能想到曾祖母的样子,一定是个善良的老太太呢。


声声催天雨

早上天没亮就下起了雨,不大也不小,伴随着闷闷的雷声。雨滴砸在树叶间和地面上的声音叮当作响,窗外的小树林里一片雾气缭绕。

要是在几年前的清明时节,或许还能听到雨滴和瓦片碰撞的声音,就像古琴上的弦被轻轻拨动,从乌黑的琴身里传来的空灵之声。

我向来不太爱下雨天,但却偏爱这梅雨季节的丝丝细雨。南方的雨没有北方的雨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直接,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从黑夜里铺遍了整个大地,湿湿的烟气里透着清凉和淡淡的哀愁。灰蒙蒙的天是最适合清明上坟的,墓碑被雨水洗过,刷掉一点积灰,碑文也被打湿了,黑底白字更加显眼。

母亲和外公准备好几柱香,又分好了几叠纸钱。点好香烛放在碑前,趁着烧纸钱的火苗,把几个水果压在纸钱上,然后带着我一起对墓碑磕头。那时候年岁还小,哪里懂得什么祭祀的礼仪,草草弯了弯腰就想起身。末了,外公把之前压纸钱的苹果香蕉拿下来给我。

快吃两口,这是老祖宗赏的供果,外公说。

拨开外皮被灼烧有些微微发黑的香蕉,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外公和舅舅把纸花一束一束地插在墓碑后面的小坟堆上。一阵风吹来,梨花雨凉,几滴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看着漫山的烟和水雾融合在一起,再远一点,山包就模糊得像是水墨画上的衬笔,我突然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凉意。

去年清明,老家的祖坟因为修高速公路而被迁移,原来的烟把山不复存在了,新坟头前立了新墓碑,六位老人都被安葬在了一起,还修起了一个小平台来专供祭祀。暑假回国后,我牵着祖母的手慢慢走上坟头,父亲已经准备好了纸钱。微香又微呛的香火里我伏下身,第一次感受到了和大地如此近的距离,那些老人们的故事被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们讲述给下一代听,他们的灵魂就在我的脚下游走。我叩首三拜,一次比一次伏得更低,他们在地下是否听到了迟来的祭祀声,是否听到了后生的叩首声?

祖母年事已高弯不下腰,被父亲搀扶着,在我身边伛偻,口中小声念着词。我感觉听到了来自空灵的声音。风吹过竹林,雨滴在草丛,远处似乎有愀然琴声,声声催天雨。


倚井盼归堂

落叶归根,是中国人讲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年幼之时我不懂这个成语的意思,想着树叶在树上,除非是非常大的风,叶子落下来当然就变成了树根啊。

跟爷爷奶奶吃饭的时候,我说,得找个机会给二老多拍些照片,反正现在相机也不用胶卷,拍多少都行。

是啊是啊,得多拍些照片,然后选张好的,过几年我去见马克思的时候,可以陪我上山,爷爷说。

你爷爷又在瞎说,爸爸嗔怪了一声,别听他的。奶奶在一边坐着抿着嘴笑。

这些年来,随着孙辈的长大和纷纷外出闯荡,往日热闹的屋子也显得寂寞了起来。先是哥哥去了苏州上班,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去年姐姐又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我在这之前就不孝地坐上飞机一屁股直接飞出了国门,每年只有放假的时候才有机会回来陪陪老人。

还记得当年你和你姐姐为了看电视吵架的事情吗,那次你俩真是脾气犟到一块儿去了啊,爷爷说。

是啊,你们两个人的脾气都接我的代,动不动就容易上火发拽,奶奶也附和着。

那天晚上你还闹着要出走,抓了书包就开门要出去,我追都追不上,生怕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哪知道你小子一会儿就气消了,直接回了家,可把我吓着了,爷爷又说。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回忆着多年前的暑假。那年暑假夜里天气正热,爷爷头发还没有全白,奶奶的牙齿也没掉光。那年暑假爷爷还可以在快到午饭饭点的时候坐公交车去接刚下游泳课的我,奶奶还会时不时做些包子馒头,每次都做得多多的,吃不完都叫孩子孙子们带回家去。

跟他们居住的同一个单元里的老人们有很多都相继离开了,往年还能在一起打毛线吹牛皮,现在楼道里静悄悄的。

屋里空荡荡,屋外荒凉凉。

前段时间跟家人打电话的时候,妈妈还告诉我,你爷爷叫你暑假能不回的话其实不用回去,他说一年回去一次就够了。

哪里的话,他一定是看报纸看到马航失联的消息,心生了顾虑吧。老人现在唯独盼着的就是能多看孩孙们几眼啊。

清明的时候下着雨呢,会不会,奶奶正倚在窗户边,看着从天而落的雨滴,盼着远方的孩子们。

远方有琴 愀然空灵 声声催天雨

涓涓心事说给自己听

月影憧憧 烟火几重 烛花红

红尘旧梦 梦断都成空



雨打湿了眼眶 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许嵩 《清明雨上》


甲午年 清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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