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化的梦

高考结束的一刻,我合上一本刚看完的小说。小P在朋友圈里发状态:“高考结束了,重要的是有过那么一段难忘的时光,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一起做过各种试题,讨论以后去哪里读大学,人生会怎么发展,找什么工作,和谁相知相识,和谁一起旅行,和谁一起走过一辈子。所以不必担心,年轻的日子还有很多,还要慢慢地走。”

我的高中,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我和小K在校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进去走走。曾经的蓝天下,我们的青春挥洒在教学楼的每一个角落。洒在二号楼的楼梯间平台上,洒在小花园布满鹅卵石的地面上,洒在积满灰尘的音乐教室的木地板上,洒在食堂门口墙壁上挂着的小黑板上,洒在十八号楼下池塘里的荷花的花瓣上。

初夏的午后,阳光还没有那么刺眼,躺在樟树树下闭上眼睛的时候能看到满世界的暗红。

上放学时间在校门口查走读证的门卫大叔换了一个又一个,食堂对面本来面积就不大的商店也装修了好几次,每次都只变了一点点风格,却总是换汤不换药地陈列着零食饮料和小文具。盛如春海的香樟树垂下茂密的树荫,学校围墙外的知了每隔两秒就会准确地发出一声虫鸣。

席慕容说,时光是画在绢上的河流。照这个逻辑来看,我短短两年的高中应该算是画在绢上三峡大坝泄洪时白花花的水浪一发不可收拾,夹杂着初中时记忆里沉淀下来的泥沙,还没有来得及领悟到流逝的概念,就已经窜出国门,投到马六甲海峡漆黑的海水里去了。海面上商船来来往往,船上的烟囱冒出灰黑的烟尘,把刚浸入海水的太阳留在天空里一丝深深的蓝紫色染得斑斑驳驳。

夜深,今夜的街道上疯疯闹闹的一定都是考完了的学生们,即便再吵闹,或许也能得到旁人的理解。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顺便也把它复制发给了小K,结果他秒回了一句:少煽情了,你连高三都没读过,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评头论足?我盯着屏幕发了一分钟的呆。

但是我还有过我的高中呢,夕阳下画室外墙上有些发红的爬墙虎在微红的落日余晖里就像被霜打的枫叶一样灿烂,球场上起起落落的白色的羽毛球在球网的两侧上下穿梭,伴随着操场上传来的笑声,也许连池塘里的青蛙都会忍不住少叫几声。

当然这么美好的画面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那种所谓的青春岁月只是白驹过隙般的短暂罢了,早自习之前站在教室门口抓迟到学生的班主任那张板起来的脸应该毁掉是每天早上起床时美好心情的罪魁祸首。

我总是习惯踩着最后一分钟到教学楼,小K则是踩着最后半分钟进教室,所以我们经常会在走廊里碰到对方,然后一边吹着牛一边向班主任的搓衣板脸嘻笑着迎过去,在他面前优雅地侧过身子走进教室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几秒钟之后上课的音乐铃幽幽地响起,伴随着愉悦的鼓点。我大概能想像出背后发青的搓衣板的脸色,哦不,或许我想象不到,我从来都不在乎。

英语早自习一般我会在一堆已经看得滚瓜烂熟的单词表和身前身后咬牙切齿的背单词声中神游过去,有时候搓衣板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然后我会若无其事地翻翻课本,翻到下一页同样不存在任何生词的单词表,脑子里切换一下神游的场景。小K一般都是在我放哨的前提下对着课本打瞌睡,和啄米的鸡没什么两样,不过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会在桌子下捅他一下,然后他瞬间恢复打鸡血状态,双眼炯炯地读课文。如果趴下去睡觉的话是会给搓衣板给发现的,即便小K是英语课代表,但还是会难逃搓衣板的一番说教,这比市售的普通安眠药药效强上一百倍,我亲测过。

教生物的老师据说同时担任某个村的村长,于是村长老师的称号就被传遍整个年级。不过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们用“生物老师”这个名词称呼他,好像我们如果叫多了“植物老师”和“动物老师”之后他们就会变成植物人和尼安德特人或者元谋人一样。生物课一上课,我和小K进入动物界和植物界分化的时间就到了,我作为课代表得有个课代表的样子,况且作为班长也不能上课不好好听生物老师——呸——村长老师的课,即使黑板上的内容在我看来只是初二生物竞赛时学的知识的百分之二十,我也得做出好好听课的样子。小K往往会盯着村长老师硕大的蛤蟆镜框出神,要么就是在课本上给高尔基体画点阴影让那些小泡泡看起来更有立体感一些。

然而只要一上政治课,我们角色就立即翻转。到现在我除了商品的价值量是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的人力劳动之外连三个代表分别代表了哪三个人都弄不清楚(况且貌似也不是三个人吧),小K倒是可以一字不落地回答教政治的面瘫老师关于为什么一个人炸了几根油条也不能称之为企业的原因。“炸了几根油条?五根吧?”下课的时候我把晕得死去活来的脑袋搁在课桌上对小K嘟囔着,然后我后脑勺觉得一阵疼。

上物理课的时候我又活过来了,而且比打鸡血还显得更生龙活虎一点,所以按照我和小K的生命值之和为常数这个理论来看,他比上生物课的时候还要更奄奄一息。只是当物理老师把他比鸡蛋还圆滑的脸转向我们这边的时候我发觉捅他为时已晚,于是我们的课桌上多了半截白色粉笔,下课以后我拿着圆规在粉笔上雕出了一个DNA分子双螺旋丢到他面前。

小K家距离学校至于区区步程五分钟,所以晚自习之前一个多小时的晚餐时间他一般都会回去吃饭,有的时候老师拖堂或者班上事情比较多来不及回去,我们就会一起去食堂吃牛肉粉。氤氲的食堂一楼买牛肉粉的窗口永远都有长长的队伍,伴随香菜和米粉的气味,我会把香菜都挑到他碗里去,顺便抢回几块牛肉,然后两人开打。

如果我能揪出发明了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的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他说出这个词之前把他掐死,除非他把”日“和”年“这个两个字调换一下位置。小K注定是要学文科的,就像我注定要学理科一样,虽然我的地理总是考满分或者近乎满分,然而发政治成绩时,我看着自己差一分就能及格的红色分数和他试卷上工整清秀的回答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

然后他会白我一眼说,看什么看,这次班上平均分比上次提高了三分,主要是因为有我好么。

我朝他扑过去,尘土飞扬。

身为双子座的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小K说要去二十二班找我很简单,那个下课的时候到处找人说话,被一大群人围着中间那个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一定就是我,当然这要加上一个前提,上一节课上的是理科课程,因为一般政治和历史课下课之后我的样子应该和考古现场发掘出来的文物没什么区别,安安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被努力地遗忘着。

更多时候我会坐在楼梯间最上面的那级台阶,或者唏嘘或者伤感。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爸爸就告诉我有句话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文理分科这个铁定的事实早晚会把我高一班上的同学从我身边拉走,拉到另外一个他们从来都没怎么熟悉过的新班级里,在那里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鸦片战争的硝烟里咒骂清政府的无能,或者在看起来都差不多抖动的股市曲线里挑出应该整改的公司名字。教语文的老余说,没关系,我以后脚踏两只船,文科班理科班各带一个,所以你们都能见到我。但是能让我在搓衣板靠近的时候从桌下轻捅的人,应该就此不在了吧。

有人站在河边的石岸上大喊,逝者如斯,逝者如斯。

话最多的是我,最寂寞的也是我,就像人群中笑得最开心的我永远都笑得最痛苦。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沉默得可怕,这种沉默在分科之后变得明显很多。一个人做笔记,一个人下课了去小商店买可乐,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坐在晚自习前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着窗外播校园广播的大音箱发呆,面对搓衣板的脸,好像,也变成我一个人了。

没事,反正他的新班主任也是面瘫老师,这种看上去的感觉应该差别不大。我暗暗给自己安慰。

不过我还能思考一下搓衣板脸上的纹路分布应该大致属于那种函数曲线,他估计望着面瘫老师的脸,联想不到春分日的阳光照上去是否也应该昼夜平分吧,真可怜。

嗯,活该,谁叫你要读文科。我真的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午后的阳光从香樟树的缝隙里碎碎地倾泻到水泥地面上,小商店门前的地砖松松散散地铺着,走上去都会向某侧斜去,发出沉闷中带一点清脆的声响,食堂一楼买牛肉粉的窗口依旧排着长队,淡蓝的窗玻璃被水汽熏得留下了几行曲折的痕迹。

我的高中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没有什么不会过期,即便是压缩饼干和豆豉鲮鱼。

我好希望,希望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当我们走在异乡的街道上,看着明明灭灭的斑斓灯火,抬头仰望星空能看到那年的香樟树粗壮嶙峋的树干,有从枝叶缝隙里洒下来的碎玉般的阳光,虽然这一切注定是一场梦,但是我宁愿把这个梦做下去,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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