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塔下
从吉隆坡塔下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暗,塔下的空地上在搞音乐节之类的活动,大功率音箱释放着令人有些不安的重低音。草地上有很多人,舞台旁边的观众区围栏外面也有很多人在扒着栏杆往里面望。我对这种活动没有太大的兴趣,于是径直往山下走,想在日落之前找到酒店巴士的接送点。
沿着下山的马路走着,一路上有一些塞满年轻人的车从山下开上来,更多的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青年人,一伙一伙的,大多数都约摸二三十岁,有些叼着烟或者拿着烈酒瓶,旁若无人地往山上走。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所以街道上还比较明亮,不过,在经过那些街角莫名其妙蹲着的人群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一丝潜在的危险。去马来西亚之前很多朋友提醒甚至警告我,一定不要晚上一个人在街上乱走,尤其是小印度区和唐人街那边,有很多马来人和印度人会在那个时候抢劫经过的行人,如果稍有反抗,他们就会拿出凶器行凶。
马来西亚的人行道请求灯完全就是一个摆设,上午在双子塔下面准备过马路的时候,随手按了下请求按钮,然而人行道的路灯迟迟没有变绿,只能说是整个系统都坏掉了,于是我瞅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状况,“闯”着红灯过了马路。
双子塔的塔顶隐隐约约藏在一些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楼房间隙里,大楼的金属结构在余晖中反射着橙色的光线。我想着反正顺着双子塔的方向走过去,走进商场的话应该就会安全很多吧,于是加快了步伐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酒店巴士的接送点也是一家酒店,因为手机没有信号而且Wi-Fi很难找,我只好拿着地图和酒店名片试图四处问路。进了双子塔下面的商场,我拿着笔记本和地图向问询处走了过去。
柜台后面的男子告诉我,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只要走到背后的地下一层,然后沿着右边的地下走道一直走就能到了。我问他大概要多长时间,他说十到十五分钟的样子。下楼之后我有点不放心,于是又问了走道旁边站着的一个执勤的警察,他说,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
地下走道很宽,连接着双子塔和Pavillon两个商场,有很多棕黄皮肤的马来人和黑皮肤的印度人蹲在走道的某些角落里,少则三五成群,多的大概有十来个。我走在走道中间,好在走道里人流量不小,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等到我走到地面上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只能趁着微弱的天光勉强看清建筑的轮廓。
然而,在这个地方我却找不到那家酒店。我有点心急,于是又拿着笔记本和地图去问旁边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卫,出乎意料的是,他几乎不会说英语,也不大听得懂我的意思,我只好把酒店名片拿出来给他看,结果发现名片上写的也都是英语,没有一句马来语。好在这时另外一个警卫走了过来,他懂一点英语,然后我们就指手划脚了半天才勉强交流成功。他们大概意思是说,我只要沿着旁边的一条地上通道走五分钟,然后沿着手扶梯到地面,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上路了以后我越走觉得越不对劲,因为从走道上往下看,下面的街道根本没什么车辆,而且附近也不像有酒店的样子。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街灯虽然亮了起来,街道却显得无比黑暗。
在拐角处碰到了一个警察,我顾不上人家会不会说英语了,直接抓着地图就上前问路,结果警察告诉我说我走反方向了,沿着反方向走七八分钟就能到我要去的酒店。我说你确定吗,我住在布城呢,得赶八点半的巴士回去。他笑了笑说,还早呢,放心吧你能赶得上的。
后来我终于找到那家酒店了,其实就在吉隆坡塔旁边没多远——对,就是我这段路程开始的地方,我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基本上算是回到了原地。我心里默默骂着那两个不靠谱的警卫,然后走进了酒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背上全都汗湿了,被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战。我告诉前台的大叔说我预约了接送巴士,大叔接过护照做了登记,给布城那边的酒店打了个电话确认,然后把护照还给我,告诉我八点半巴士会准时到门口来接我,让我在大厅随便坐坐。
你一个人来的吗,大叔问。我回答是啊,一个人在吉隆坡走了一天,从双子塔一直走到国家博物馆。大叔笑着说真了不起,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笑了笑就往旁边的小吧台走去。
吧台旁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酒保小哥在柜台后面练习配鸡尾酒,见到我走过去,他把菜单递给我说,先生您看看要喝点什么吧。上面的饮品都贵得有些吓人,最便宜的非酒精饮料也至少要35令吉,这比我在吉隆坡一整天的所有开销都要多。我苦笑了一下,把菜单还给酒保说,谢谢,我只是在这儿坐一坐,等下接送我的巴士来了我就走。
酒保小哥是个马来人,棕色的肤色在暗淡的蓝色灯光下看起来显得非常黝黑。他很热情地问我住在吉隆坡哪里,我说我住在布城,早上搭火车来的吉隆坡,所以晚上还得回去。小哥得知我一个人在吉隆坡玩的时候显得特别惊讶,他说你这一路上走过来没有遇到抢劫算是很幸运了。我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吧,虽然吉隆坡是挺乱的,但是也不会乱到那种程度。
距离八点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在太阳下走了一整天我也累得不太想动了,于是干脆决定在这里耗到巴士来接我为止。我问小哥我能在这里等到八点半么,小哥说当然可以啊,正好你可以陪我说说话。我们俩都笑了。
你从哪儿来的?小哥问。我回答说我是中国人,在新加坡读大学,趁着放假出来玩玩。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小哥说,还从来没有去过新加坡,听说那儿很干净而且很安全。我说是啊,在新加坡,一个人独自走在凌晨两点的街道上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比马来西亚好多了,几个月前就在这个地方,我亲眼目睹过一场街头抢劫。小哥说。就在这面玻璃墙后面。他指了指身后的酒架,外面是一个V型路口,一小段电动扶梯上去之后就是一个很大的商场,街口的行人和车辆来来往往。我觉得很诧异,这么一个繁华的路口,怎么会有抢劫事件?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小哥接着说,我看到一个阿拉伯大汉,身材很魁梧的那种,在这个街角被五六个人拿着匕首围攻,刚开始他们还有点害怕,后来那个可怜的阿拉伯人扛不住了,血流了一地。所以你在吉隆坡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些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
我突然想起来这一路上走来的时候,看到过很多警察,于是问,这儿不是有很多警察吗,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警察?他们完全就是一堆废物。小哥露出不屑的表情。他们只会在马路上抽查行人的护照,你想想,出来旅行的人里有多少人会随身带着护照?如果你没有带护照的话,他们就会敲诈你,比如说让你给十块二十块令吉之类的。那个阿拉伯人遇害的时候,就有一个警察在不远的边上,而且糟糕的时候,警察根本就熟视无睹。
我觉得有点晕,于是问他附近有没有星巴克之类的咖啡店,我去买杯咖啡来。小哥告诉我了旁边最近的星巴克的走法,我出门买了两杯咖啡回来,递给他一杯。
太谢谢你了,他说。我得等会儿再喝,刚才有客人点单了,我得先准备他们的饮品。我说没事,你慢慢忙,不着急。
其实我挺愧疚的,因为大多数这些事件的凶手都是马来人和印度人,我自己也是马来人。小哥低下头说。他从柜台下面的小冰箱里拿出一个凤梨出来,用刀切掉两头,又给凤梨去了皮,切成圆盘状的小片。他说,不过你不能太偏执啦,大多数马来人还是很友好的,只是有些少数人给我们种族抹黑。
我问他多大年龄,他说二十六。这么来说应该快结婚了吧,我笑着问。
是啊,明天我准备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去马六甲玩呢,虽然只去那儿呆一天,但是还是好期待。你呢,你多少岁了?我说我才二十一,马上到五月底就满二十二了。
好年轻啊,挺羡慕你们这样能到处旅行的人。小哥一边说一边拿出几种鸡尾酒,把每种酒都往一个小杯子里倒了一点点,然后开了一罐雪碧沿着杯壁倒进去。
我没有回答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头转向了窗外。记得原来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所谓旅行,只是在一个地方生活烦腻之后,去别人同样生活腻了的地方走走而已。但是人之所以旅行,大多只是为了去寻找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自由吧。小时候跟父母出去玩基本上都是跟旅行团一起走,一般是父母单位的同事携家带口一起出去,小孩之间有时候会在火车上玩得比较开心,打打闹闹累了之后就去卧铺睡觉。出游景点的过程也非常模式化,除了被拉到各个景点商店购物之外,基本上就只是上车睡觉下车看报的节奏,把这种像僵尸一样游走的模式称为旅游,未免也太亵渎了旅行这个词的含义。后来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过几次,都是大家一起讨论行程和路线,一起订票订住处,也没多花多少钱,照样可以玩得很舒适。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特有的玩法:三个人住旅馆的双人间,把两张床拼在一起就能睡下,每个人还能少分摊一些住宿的费用;精简行李,除了背包之外不带多余的箱子,就能在买机票的时候省掉一笔托运行李的费用;背包里随时带着一两个空瓶子,在能灌免费饮用水的地方就灌满水,也能节省一些买饮料的钱。看起来似乎都是些小钱,但对于精打细算的人来说,能省一点就意味着能走得更远些,这种精神,就是所谓的背包客精神。有时候跟朋友谈起旅行的事情,朋友总会说哎呀你不要算得那么细啦,该花钱的地方还是得花钱啊。我笑着说是啊,但是不必要花钱的地方不就应该省下来么。
我正盯着窗外的街道发呆着,小哥突然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说,你的巴士应该快到了吧。我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于是说好吧那我去上个厕所,等下就要走咯。等我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他的小身影,我四下扫了一下才发现他跪在旁边的一块地毯上做朝拜。过了一会儿做完了,他站起身拍拍我的后背说,我刚才朝拜的同时也为你做了祷告,你会得到祝福的,祝你一路平安,中国男孩。
一瞬间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虽然我对伊斯兰教没有任何了解,但是那一刻我感觉到似乎全身都充满了神圣的力量了,真的,我能感受到。
回布城的巴士快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侧是稀稀疏疏的居民楼,很远的地方能够依稀看到双子塔顶端一亮一熄的红色信号灯,我突然想到,很多时候我们或许误解了身边的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其实并不是我们所见到的那样,太武断的盖棺定论显得太过幼稚。你得跟这个世界谈谈心,尝试着做知心朋友。我们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才是成熟的标志。
而旅行,则是从无知到成熟这个过程的催化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