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很偶然,高中一次期末考试结束的晚上,班上还有隔壁班级的十来个同学一起出去吃饭唱歌,我认识了A。那时他坐在包厢沙发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又从黑框眼镜的边缘反射出来。虽然脸上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婴儿肥,他的身板却显得很单薄,偏大的T恤衫领口下隐约透出锁骨锋利的线条。

唱了几首歌有些疲惫,于是我把话筒交给身边的同学,然后凑到A坐着的那个角落去。嘿,怎么不去唱两首啊?我问。

唱歌不好听,还是不去丢丑了吧。他抬起手指了指拿着麦克风撕心裂肺狂吼的一个男生说,据说他是你们班唱得最好的?

好像是的呢。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不喜欢这种唱法。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说。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俩之间虽然隔着空气,但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干冰一样,无法触及。

好古怪的人啊。我想,既然说自己唱歌不好听,哪儿来的自信去评价别人。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强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每个人唱法不一样嘛,别在意这些。

后来大家各回各家,在公交车上我跟隔壁班的同学聊起他。同学说,哦你说A啊,他是个很奇特的人呢,有时候话多得憋不住,有时候又沉默得像要杀人的节奏。好像看了不少书,什么都懂一点,但是又显得太自大,挺招人烦的。
后来在下午放学和上晚自习之间,去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又碰见过A几次,慢慢地就熟悉了起来。


学校食堂一到吃饭的点就特别拥挤,而且闷热得要命,吃一碗牛肉面就要洒下半碗汗。我实在受不了了,就端着饭盘出了食堂门口,到对面小卖部旁边的露天桌椅那边去。碰巧那天A一个人在那儿坐着,也在吃一碗牛肉面。

嘿。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好啊。

你好。他抬起头,见到是我,当即笑容满面,跟在KTV里的表情完全不同。我都快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哥哥或者弟弟。

然后我们聊了好多东西,从考试到排名,从班主任到校长,从历史到物理,从学生会到团委。原来他还是学生会的,经常代表年级出席一些学校和社会上的活动。因为在秘书处的缘故,他经常写稿子,好像还给一些杂志投过稿,至于有没有采用就不清楚了。介于这些,不论是在教师圈还是在学生圈里,他都小有名气。

“你有想过再过一年半时候我们就要参加高考这个事实么?”他夹起一片漂浮着的香菜叶子,悬在我俩目光的对接点上说,“完全不能想象那种场景,我觉得我应该受不了。”

我没好气地说:“这不是你受不受得了的问题,笨蛋。你必须得面对。”

“如果我逃避呢?”他眼神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我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于是从嗓子里干笑了一声,端起饭盘准备归还到食堂去,他却突然站了起来。

“我是说真的,下个星期就要去参加一个出国项目的面试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应该可以在高二结束之前离开这里,然后到国外去靠全额奖学金读书,这样就逃避高考了。”他说。

我听说过这个项目,但是据说很难考上,而且名额很少。每年许多家长把自己富二代或者官二代的孩子削减了脑袋往里钻,为的就是一个面子。在这个不算太发达的二线城市里,当别人问起自家小孩的时候,他们可以昂着头自豪地说,我家孩子在国外读书。这么来看,他应该也是这种人之一吧。出于这种自然而然的偏见,我心中突然充满了不屑,但是还是说了句,嗯,那祝你好运,然后准备转身去食堂。

“等一下。”他扯住我衬衣的后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其他同学,不想太高调。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会跟我成为很好的朋友。”

“什么?”我又坐了下来。


原来,A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出身豪门,相反,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族,收入也只是中等水平。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他父亲都会去学校门口等他,然后父子俩一起回家,我见过。

他喜欢读书,也热爱旅行,认识各种来自不同地方不同背景的人,然后大家互相交换自己的故事。他知道很多冷知识,这使他在朋友圈中受欢迎的同时,也招来不少嫉妒和议论。但是对于这些他都从来不说什么,也不在乎。他单纯得就像一张整洁的文件,除了工整的信息之外,别无他物。

高中的课业越来越繁重,我见到A的次数也愈发变少了。只是在走廊上经过他们班窗户旁边的时候,稍微往里瞅一眼,可以看到他伏在课桌上埋头整理笔记的身影。几乎所有学生都会把十来本书像座小山一样高高地堆在桌子上,但是他的课桌上除了上课用的课本和笔记本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书籍。

那天清晨天下了小雨,在去学校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暮春的花瓣在地面上随处散落,花香混着泥土的味道。在小卖部门口我又碰到了A,他笑着说他通过了,半年之后他就要坐飞机出国去念书。

仔细想想,其实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特别深,但是那一瞬间我却为他感到高兴。

虽然我还得面对巨大的升学压力。

A是我见到的人里,少数活得真实的人之一。这样的人后来我还见到过几个,他们大多数都很优秀,也跟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


去年暑假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在成都的某个十字路口旁边,有几个卖烧烤的小摊,我们拉了两张小板凳坐了下来,点了些烤串和两瓶啤酒。他酒量不行,半瓶啤酒下肚脸就红得厉害,话变得多了起来,开始聊起这两年他在国外的经历。他说,其实刚刚走下飞机,望着机场高大的天花板和晃眼的顶灯,他就想家了。出国念书其实并不像很多人想象中的那么舒服,往常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事一下子就变成了你得自己处理的大事,因为远离家乡远离亲友,不能指望去依靠任何人,只有自己。

“在超市里买东西,把标签上的价格乘以汇率算成人民币,感觉什么东西都贵。”他说,“虽然是全额奖学金,学费和住宿费全免之外,每个月还有一点生活补贴,然而毕竟物价偏高,能省的地方还是得省着点,自己还没有开始赚钱,花父母的钱我觉得一点不光彩。我有很多那种家里很有钱的同学,甚至有的父母直接给他们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过去叫他们买公寓安顿下来,他们从来不愁吃喝和娱乐,但是我却很看不起他们。”

我很欣赏A,能在机会来的时候抓住机会。我也羡慕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勇气,那是一种中国学生身上普遍缺少的气息,或者说,这其实是一种独立和成熟的表现。

他一般放暑假的时候才回国,然后我们就会约出来小聚一下,夏天往往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地,他又飞走了。

那天走的时候我去给他送行。他熟练地办理好登机手续,很有礼貌地接过登机牌和护照,然后走回来眉飞色舞地跟我说,本少又要回去过上可以看YouTube的日子咯。你少跟我秀优越。我往他胸口上轻轻揍了一拳说,一路顺风,哦不对,一路逆风,顺风的话你就吹到太平洋里去了。

他的影子消失在安检区的毛玻璃后。


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这个世界这么大,能碰到那些真正能跟你聊得来,值得然你们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的人能有多少?有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人。金钱、利益、权利还有人脉网,这些强加在我们择友标准上的东西过度扭曲了我们的世界观,有的人开始堕落,有的人开始变得拜金,然而有些人,他们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原则,顽强地活在这个光陆怪离,跟他们格格不入的世界上。可能在旁人的眼中,他们是另类,是性格古怪的人,然而在那些真正懂他们的人的眼里,他们是最干净的存在。

还好,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还有充足的空间和时间去寻找。


对了,我就是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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