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

在花莲的那个晚上,淅淅沥沥地溅起了小雨,不远处公正路包子店笼罩在刚开笼白花花的水汽里,即使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甜腻腻的香味。

到花莲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中午从台北上了台铁,一路沿着东海岸线行驶过去,有很长的一段路,左边窗户外就是太平洋,右边窗户外是高耸的横断山脉。

车厢尽头铭牌显示民国60年制造,到现在已经服役四十多年了。随着一站站经停,从台北开来一路上很多人都陆陆续续地下了车,车厢逐渐空荡起来。

我嫌一个人坐在软乎乎的座位里无聊,于是起身往列车最后面慢慢走过去。在最后一节车厢,看到了车长和打扫车厢的阿姨。车长是个高瘦的大叔,穿着制服戴着船形帽,虽然鬓角有点花白,但是看起来精神抖擞。

车长问,是不是前面坐着太无聊,所以到处走走就走过来了?我笑着说是啊,这列车走得好慢啊,而且沿途停靠好多站。

还得慢慢等好多站呢。他说着指了指面前的一台小机器,上面有串成一条线的十来个按钮,有的亮着红灯,有的亮着绿灯。每一个按钮是一个车站,到达一个站就按下去,灯会变成红色,还没有到达的则是绿色。

“这样的工作很无聊吧?”我问,“每天就对着这么一台小机器,到一个站就按一下?”

“是的,你看前面快到宜兰了,”他说,“你们是要去哪里?”

“花莲。”

“哎呀,去花莲啊?那你们干嘛不坐快一点的台铁呢?这趟车去花莲太慢了。”

“这个我们之前查过了,其他去花莲的车都是走山线的,只有这趟莒光号走的是海线,这样就可以在列车上看到东部海岸线。”

“你们年轻人真是能'折腾'啊,”坐在旁边的清洁阿姨上说,“第一次来台湾吧?一定觉得很新鲜。像叔叔阿姨这样每天都在同样的线路上走的人恨不得早点退休。”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问车长:“那您做车长做了多久了呢?”

“算上今年应该是第二十一年了。”车长摘下帽子,把它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也就是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就做了车长,奔波在这条山和海之间的铁路上。

“每天都是这样吗?从台北到花莲,然后再回台北?”

“是啊,每天早上十一点多从台北开,然后下午到花莲,停留一下之后再从花莲出发,晚上八九点回台北。”

“那节假日呢?”

“只有年假,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车长,我们轮流换着班。”

“即使是过年也得上班么?”

“是的,有时候运气好能碰上休假,这样可以回家过个年,有时候运气不好,只能初一或者初二才回去了。”

“这样啊……”听到这里我心里有些感动。其实很多在我们看来很平实很普通的职业,一旦突然缺失了,我们才会发现他们的重要性。

“我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一些,不是读书的料,高中读完之后就没继续读了,现在在工厂里做技术工人。”车长看着我说,“你多大年龄?”

“二十一。”

“好年轻啊,一个人来台湾玩?”

“不,和两个朋友一起,我们在新加坡上大学,趁假期来台湾走走。”

“所以你们是……新加坡人?”

“不不,大陆的。”

“哦……大陆啊……”车长望着窗外沉默了好久之后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了。”

我本来想多问几句——但是前面即将到下一站,列车缓缓减速,渐渐地可以看到门外稍低于车厢地板的水泥站台,车长带上船形帽向站台上同样穿着制服的同事敬了礼,然后开始准备到站的一系列操作,每个流程那么熟练那么流畅——这样的生活真的不会乏味吗?

直到清洁阿姨拿起扫帚,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小伙子要不要趁着这几分钟靠站的空档去站台上买铁路便当啊?每天菜色都不一样,运气好的时候能碰上当地最好吃的卤肉饭和卤蛋哦。”

原来,那些看似一成不变的日子,其实每天都有一点点不一样。

社会的分工决定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但是生活中的小确幸,一直都藏着微妙变化的小细节里。

这样才是生活啊,不慢慢走好好过,怎么对得起人世一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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